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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關係:老師該是人格效倣的典範嗎?

 

講者:謝宇程 研究員

 

要討論一個很冷門很深刻的問題,也許最好的方式是用一個很熱門很膚淺的話題當開頭。而最近,最熱門膚淺的話題就是阿基師的桃色新聞。新聞爆發後,記者採訪路人,就有受訪者這樣說:「以後不願意再看他的節目學做菜了。」

 

為什麼?阿基師發生緋聞前後,做菜的知識、教烹飪的能力,不會有什麼改變。過去願意向他學做菜,未來不願意,顯示了一種什麼樣的心態?

 

 

尊敬老師之前,先卑微自己。

 

師生關係在華人社會有一層特殊的意義。華人傳統認為,「老師」並不只是各種職業中的一種而己,進入老師的身分,並不只是具某種專業知識技能而己。「老師」是一種人格和位階比較高的人,在往來互動之中該被尊奉、被恭敬對待。傳統中「師生大禮」近乎父子,皇帝的老師受到極高尊崇,和其他宮中的職務無法相提並論。

 

而在互動中,要把對方抬高的方法,最基本而常見的方式就是將自己壓低。因此,華人傳統中老師和學生之間有嚴格的尊卑關係。恪守傳統的人往往認為打破這層尊卑關係,不但是有辱對方,甚至是自己的僭越罪過。

 

 

一個出軌的廚師,有沒有資格教做菜,你怎麼看?圖為書店的食譜書。

一個出軌的廚師,有沒有資格教做菜,你怎麼看?圖為書店的食譜書。

 

 

老師的特殊身分,造成學習的障礙?

 

我印象很深刻,我在美國讀研究所的時候,Program Director 是一個人類學教授 John MacAloon,是著名學者,年紀約五十出頭。他要大家稱他 John ,而大部分的人都這樣叫他,但我堅持叫他 Mr. MacAloon。我覺得若對老師沒有表達充足的恭敬,對我而言是說不出來的怪。

 

當我們認定「老師」不僅是萬般職業之一,而有一種特別神聖崇高的地位,這看起來是對老師的尊崇,但其實是對老師、對學生、對求真求知三方面,都是不利的。

 

首先,我們對老師有太高的期待。實事求是來說,許多各種專業知能的老師就是平凡人,他們在某方面較有經驗和知識,可以和別人分享,如此而已。我們要求他人格超卓,神聖無過,實是嚴苛。若他們在為人處事上有犯錯,我們就撤銷他們分享專業知能的資格,對學生和社會都是損失。

 

在另一方面,認定學生要以下事上、自表卑微的方式對待老師,也有重大的代價。如此,我們永遠不能和老師以平等的方式討論事理,這不利於探究知識與真理。而因為成為學生,意味採取低下的身分,這將為學習帶來很大的、不必要的成本,讓很多人(尤其是成人)不願意學習。

 

 

企求老師是聖人,只因學生不動腦。

 

當然,對於任何人都有道德要求,對老師也應該是一樣的,不必比別人更高或更低。每一個職業都該有道德準繩,去規範他們達成職業的目標與使命。正如警察不該吃案,法官不該收賄,老師也有其專業準繩(例如性侵孩童的不能當中小學老師),但不見得要用其私生活的得失,評判他傳授專業能力的資格(例如婚外情的人不能教作菜)。

 

某程度而言,要把老師當成聖人來要求,還是和我們認知的「教育本質」有關。如果我們認為的教育本質,是抽走獨立思辨判斷的複製模仿過程,那麼我們無疑是要聖人才能當老師-確定誰是聖人,他所言所行所為都不會錯,我們就全力模仿他尊崇他。若他有可能犯錯,不是一切言行都能模仿,我又不能獨立分辨,乾脆撤銷他的老師地位。

 

 

不願意用自己的頭腦思考道理,就會需要道德純良、超凡入聖的上師來啟示真理。圖中的寶典是不是真正的寶典呢?

不願意用自己的頭腦思考道理,就會需要道德純良、超凡入聖的上師來啟示真理。圖中的寶典是不是真正的寶典呢?

 

 

如果我們心中的教育本質是獨立思辨,而老師僅是引發和培養思辨能力的人,那麼他就不必是聖人。當我有能力獨立判斷是非對錯,當老師做錯事的時候,我會判斷,不會學習,他犯錯就對我無傷。

 

將老師的身分墊高,也許在某個時空環境之中曾經對社會的穩定有所貢獻,但今日這個時代,我們可以重新反思,到底什麼是我們今日需要的師生關係。

 

 

師生關係:「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更遠」或「拜在師尊跟前伏得更低」

 

講者:謝宇程 研究員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是千年來的古訓。在這句古訓之下,老師的定位,應該是給予可靠、正確、真實的知識;而學生的責任就是接受、尊奉、傳承。今天,這個觀念也許可以和算盤一起放進博物館中。

 

某個朋友,在跨國公司工作認真努力,升遷相當快速。今年,她被選拔參加總公司的策略研討,全球各地分公司的代表齊聚一堂討論該產業未來趨勢前瞻成功者案例、以及該公司總體策略。回來後,她找我分享當時的情況。

 

 

「踴躍討論」才是最讓人驚喜的學習經驗

 

在這次三天的策略研討之中,四十多個國家來的代表坐成馬蹄形,有一個資深顧問在中間主導討論,他的課程不是講授自己的真知灼見,而是引導討論,讓各國各專長背景的代表抒發意見,互相辯答、凝聚結論。她說,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有收獲的一次課程。

 

過去,當她讀台灣最好的高中、大學,老師在台上講課,她多半會睡著,總是靠自己讀書一路讀到高學歷。這一次踴躍激盪的討論,確實是最令她驚喜的學習經驗之一。

 

 

在台灣,多數的課程形式是安靜聽講抄筆記,這個形式已經有許多人提出反思。

在台灣,多數的課程形式是安靜聽講抄筆記,這個形式已經有許多人提出反思。

 

 

但她也同時也到非常挫折,因為她是最沒有貢獻的學員-她這麼覺得,她知道其他人也這麼覺得。她的英文不錯,卻一直趕不上討論,她對討論的議題一開始都沒有想法,當別人聊了一段時間,終於有個概念的時候,就跳到下一個問題,她根本來不及找出個人的見解看法。

 

這不奇怪,因為多年來,台灣的學習模式就是,由老師教授將「道」從自己睿智的腦中吐出,而由學生謙虛若渴地接受。這是我們早就習慣的師生互動模式。

 

 

師生互動模式仍和兩千六百年前類似

 

曾經有到台灣讀書的外籍學生和我說,他們上課問問題,提出質疑,或是請授課教師說清楚他們的個人觀點。有時候教師會不高興,有時候不回答,有時候還反脣相譏。甚至,台灣學生還會和他們說,請他們尊重老師,並且不要打擾老師講課,減損了他們聽課抄筆記的時間。

 

談到這裡,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觸-原來,東西方教學的常模,在兩千六百年前就定了,在上百世代之後,我們今日依然承襲仿照。

 

 

愈來愈多人期待看到活潑的課堂,將主體性還給學生。但,這樣子的教學,如何能學到深刻的知識,還需要好的方法與師資。

愈來愈多人期待看到活潑的課堂,將主體性還給學生。但,這樣子的教學,如何能學到深刻的知識,還需要好的方法與師資。

 

 

在華人世界,最早最經典的師生模型是孔丘和孔門弟子,他們的互動載於論語。而論語的內容,少部分是弟子請益,孔子一鎚定音後弟子聆聽受教;多數的內容是孔子直接吐露真道至理,弟子在旁點頭稱是,抄寫記錄。因此,現今我們看到論語不到一萬六千字,是薄薄一本小冊,其中充滿了做人方針、治國至道,被許多人尊奉今日(至少一百年前)。

 

 

西方老師激發思考、開啟思辯過程

 

我從小是看慣論語的,當我看到西方的經典教師蘇格拉底時,覺得好不習慣。柏拉圖全集之中,描述了蘇格拉底和當時哲士與弟子的談論辯詰,連篇累牘,長達三千餘頁。我總是看不出結論何在,拿著螢光筆卻畫不下重點。但這是西方的老師面貌:激發思考、開啟思辯過程。西方的老師不是用來尊奉的;柏拉圖和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兩人的哲學觀截然相反。這也是為什麼亞里士多德要說:吾愛吾師,更愛真理。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看似一種使命襟懷,但另一方面,也是對師生關係的錮禁:學生有惑,師長來解;師長有道,學生聽從;師長授業,學生承繼。學生若質疑、不聽從、不承繼,就是對師長的反叛拒絕,甚至是讓師長的身分地位無從成立。

 

希臘時代,以及科學啟蒙之後,西方對老師的看法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東方習慣的模式是:拜在師尊的跟前伏得更低。在孔子和蘇格拉底之後的兩千六百年,我們今天也許可以想想,我們認同哪一種師生模式,或是,該創造另一種?